第二篇 盛世欢筵：权杖的游戏（12）
武则天是个行动派，等待从来不是她的风格。头天开会没谈成，紧接着第二天，元老派再次接到开会的通知。
有人认为这么干没意思，属于胡搅蛮缠，其实这种战术有它的厉害。好比刚组织一次冲锋，没攻下山头，立刻又组织二次冲锋，敌人稍不注意，就容易乱了阵脚。
这次开会李治讲什么新东西了吗？没有。‘明日又言之。’还是昨天那几句话。相反，面对李治的死缠烂打，元老派亮出了最后的底牌。
‘遂良对曰：“陛下必欲改立后者，请更择贵姓。昭仪昔事先帝，身接帷第，今立之，奈天下耳目何？”’
第一，说实在要换皇后也可以，请选个名门望族，武则天这个家庭背景，不太够格。
这理由现代人看来有点牵强，清白之家就可以了嘛。但从汉末到唐朝这六七百年间，中国是一个特别讲究门第的社会。名门望姓叫‘士族’，他们有个公认的目录，而且有人专门研究这个，叫作‘谱学’。当初李世民手下十八学士，当中有个叫李守素的，就特别精通这门学问。他曾跟虞志南两人品论人物，谈到江南、中原一带，虞志南还能跟着讲讲，再谈到北朝一些少数民族世家大姓，虞世南就张口结舌，‘世南但抚掌而笑，不复能答。’只有傻笑鼓掌的份。李守素也因了这门本事，被大家起个外号叫作‘行谱’，或者‘肉谱’，反正都一个意思，就是行走的人肉查谱机。
最初形成士族，主要讲究两点：一是有地位，家里边祖祖辈辈有人做大官，象袁绍那样‘四世三公’，四代人里边有三代都做到副国级领导干部；二是有门风，家里边子弟有学问、有教养。象李治的王皇后，出身天下名族太原王氏，史书对她的描写是‘后性简重，不曲事上下。’性格内敛自持，对上对下都不刻意地奉承讨好。这就是典型的士族风格：一讲格调，用现在说法叫简约而不简单，不象土豪那样爱搞花里胡哨的东西；二讲清高，管你领导还是底下，一律不屑于拉关系。反观武则天，那就完全两个样，爱憎分明，爱你把你捧上天，恨你打你下地狱。
这两种哪个好也不一定，各有千秋吧。但在当时，那绝对士族是高高在上、万众景仰。他们牛到什么程度呢？牛到在婚姻市场上，甚至排在皇上家前边。后来唐文宗说：‘我家二百年天子，顾不及崔卢（一等士族）耶？’宣宗责骂女儿：‘我怪士大夫家不欲与我为昏，良有以也。’反正你要是让大家选，跟士族联姻还是跟皇上结亲，大家肯定觉得跟皇上结亲吃亏了。
正因为有这种背景，所以元老派坚决反对废王立武，褚遂良把话挑明：实在要换人也不是不可以，但须讲究点门第，找个士族女子不好吗？
这第一点还没什么，第二点就不得了了，直戳皇上的隐私痛处。
武则天是李世民的才人。虽然隋唐承接北朝少数民族习俗，李唐也有胡人血统，对男女礼教这些不是太严格，但作为一个中原帝王，明目张胆娶先帝侍妾做皇后，实在是骇人听闻、有伤风化。
当然这种丢皇上脸面的事，底下人一般不会直说。只是现在到了紧要关头，褚遂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，当场揭了皇上的家丑，说这种事千万不能干，‘万代之后，谓陛下为如何！’就差说要遗臭万年了。
这时李治什么反应呢？‘帝羞默。’又羞又气沉默不语。他的确无话可说，讲道理他是讲不过元老派的。
本来到这里，褚遂良已经算是守住了阵地，应该见好就收。但武则天那个胡搅蛮缠的战术发挥了作用，一来激起对方火气，二来也使人觉得不过如此、没有什么新招，褚遂良这时正处在一个越战越勇的状态，大概想着一鼓作气，再添把火一次性解决问题。
‘遂良因致笏殿阶，叩头流血，曰：“还陛下此笏，丐归田里。”帝大怒，命引出。武氏从幄后呼曰：“何不扑杀此獠！”无忌曰：“遂良受顾命，有罪不加刑。”’
突然间形势激变：一是褚遂良有个过激的行为，叩头流血、请求辞官；二是李治大怒，说来人呐把他给我拖下去；三是躲在幕后的武则天火上浇油，喊着结果了褚遂良；四是长孙无忌赶紧叫停，搬出李世民救了褚遂良一命。
这里面有两点需要说明：一是褚遂良这个‘还笏’的行为。笏（hù）是大臣上朝时手里拿的一块板子，高级干部拿象牙的，一般干部拿竹木的。这东西最早当记事本用，给皇上汇报个材料，内容太多怕忘，可以在上面记一些要点。后来慢慢礼仪的属性占主流，一表示地位，我是朝廷命官；二向皇上说话时拿这个东西挡着脸，表示尊重领导、不敢直视。
从这个角度，褚遂良还笏的行为性质严重：第一意味着公开站到皇上的对立面。你提意见没问题，不管态度好还是坏，总归为了工作。你把笏这么一还，性质就变了，说好听点叫放弃职守，说不好听就是看不上皇上这官、要和他（以及他代表的现政权）分道扬镳！
第二，还笏本身是一种大不敬行为。举笏表示尊敬、弃笏就算失礼。古往今来，官场都是最讲究礼节的，何况帝王将相这种顶级场面！太宗时，萧瑀和陈叔达就因为在御前争吵，双双‘以不敬免。’当皇上面吵架都不行，何况直接对皇上失礼！
所以褚遂良这个举动一出，一贯好脾气的李治也火了，当场喊人把他拉下去。当然拉下去不代表一定要砍了，只是生气不想再看见他。
要说明第二点，是躲在帘子后边的武则天。
